作者：黎荔

今天，深入到了千年陶瓷文化的腹地——景德镇市浮梁县，上午攀登瓷业圣地高岭山，沿着高岭土的运输古道翻山越岭，千年香樟古木，参天成荫，石阶古道上青苔森森。下得山来，我们到了世外桃源般的东埠古街和古码头，这是明清之际高岭土集散地，因运输繁忙而成街，因东河的船运而成河埠码头。

午后，阳光正好，清风袭人，坐在东埠古码头的堤岸上。江南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深沉的船歌从岁月的深处飘荡而来。东埠古街还保留着原来的风貌，没有被改造成旅游景点中千篇一律的商业街，对村民们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生生不息的居所。他们仍然是春种秋收，耕田种菜，篱芭院落中瓜棚豆架、石桌石凳，门前竹篙上晾晒的是自家腌制的干菜，在村路上扑腾觅食的是自家下蛋的母鸡。我们来了，孩子们的喧哗一时打破了东埠古村的宁静，但很快，在老师的指挥下，在枯藤老树的河边，这群从西安来的孩子们沿河而坐、静静写生。

画完之后，收好写生本，孩子们就欢叫着跳入水中野泳了。清浅透亮的东河，发源于瑶里高岭山，流经高岭山下东埠村，最后汇入昌江，是浮梁东部地区联系外界的主要通道。当年大量的高岭土、瑶里釉果和窑柴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到景德镇，支撑着景德镇瓷业的发展。源自高山的东河，水流充沛，是滋养众生的母亲河，是承载水运的古商道。千百年来，东河逶迤蜿蜒流淌不息，它的背景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是葱翠深远的密林，是生息繁衍、安居乐业的古村庄。在东河，孩子们摸田螺，抓泥鳅，玩得不亦乐乎，有个孩子专注于打捞淘拣碎瓷片，他如浪里白条在水中出入，只一会儿功夫，就用小手捧了一掌的残瓷片给我送来。

东河波光粼粼千百年的冲刷，将无数瓷片沉积到河道。当地人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各色碎瓷片在屋前屋后、路上岸边随处可见。但此刻，抚摸着从东河里直接打捞起来的湿漉漉的旧瓷片，那种接通往昔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从生产瓷器的那一天起，就有瓷片的产生，那时的人们在烧制瓷器时，往往会产生大量的残次品，而这些残次品的命运，就是被埋入地下，在东河中打捞的，是已经上船运输的精美瓷器，还是未及成器就摔碎的残次品？在成为碎片之前它们到底有过什么经历呢？一枚碎片，残留着古时工匠的痕迹，执在今人之手，静静地感受着某种年久日深的气息。一场跨越时光的神识交流，在瞬间完成。在这一刻，手中的瓷片无言，人亦无言。

一车车粘土、矿石、页岩，经一千三百多度高温焙烧，方能蝶变成瓷器，明如月，青如玉。玉，是藏在大地深处的月亮，人们对它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恋。因而一代代匠人们借着高温的瓷泥融烧，来追求类玉的质感和光芒。多次上釉，多次素烧，使得釉层浑厚华滋，厚如凝脂，青比美玉。发现老玉和碎瓷很相似。老玉是指制作成型后传世了一段时间的玉，能保存下来的老玉，色彩大多沉闷忧郁，沁色丰富，但阴阴的、幽幽的，丝毫没有鲜亮透明纯洁之感，一眼看上去就知是个旧物。碎瓷片或深埋于泥土中，或沉积于河道里，挖掘或打捞上来，捧在掌心细细观看，青花淡描，釉光和顺，里面还能捕捉到一些略为完整的图案，一朵青花，一片祥云，在残垣断壁般的碎片里，隐隐透着中华瓷文化的绝美光辉。但碎瓷亦为旧物，一望而知，如一位迟暮美人，经历过那么多人间烟火的熏染，不知成于何年？碎于何时？没有新器的炫亮的光，沉稳、古朴，只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幽邃模样，素素的，残败的，散淡的，但这样的素又是清凉的，沉着的，没有张扬舞动的神色，恰似陌上那株野生的植物，在深山古镇里长成一片品性淳朴的光芒。

当年一炉新瓷开窑，窑场上一片肃穆，临窑督造的修内司官员，小心地捧起瓷器细细查看。如冰似玉无疵点的选入宫中，供皇上享用，稍有缺陷的，当场摔碎。成瓷是如此艰难啊！瓷的前世，不过一抔普普通通的泥土，为了赶赴一场前世的约定，完成一次生命的升华，历经艰辛，甘受熬煎，终得寒梅吐香，普度自己。从此，瓷入人间，甘心陪着与她有缘的人度过岁岁年年。花器，酒器，食具，夏天的凉枕，庭院里的鱼缸，就连喝茶，也要放在白瓷壶青瓷壶里才别有一番天青色的风味。后来，岁月变迁，财富聚散，朝代更迭，流传至今的古瓷器很大一部分零落成片，毁于兵隳战乱，终成人间劫灰，只剩散瓷断片，遗留于世。所以，穿越岁月风烟，能与一片数百年前的旧瓷片邂逅相遇，也是一份难得的缘分。

这些有着锋利棱角的瓷片，我细细地收集了一小包，等着回家后切割、打磨、抛光、穿孔，做成简洁的小饰物，让它们凤凰涅磐，重现往昔的柔美细腻，并赋予它们新的现代生命，蜕变成一个个生动的小精灵。我从不喜欢穿金戴银，有时却会在颈脖上挂上一个加里曼丹老料沉香雕件，香味馥郁甘醇却不氤氲，或者一片自己打磨的包裹着纹案的青花老瓷片，日光下透着朴实湿润的瓷器之光，悦目而不扎眼。小小一片青花足矣，静默开放，淡如清秋。有时会想，一个佩戴碎瓷片的女子，繁华事散逐香尘，那种姿态本身就很寥落。其实在碎瓷破碎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受伤的心，那颗心也曾在徘徊在水里火里，苦苦等待，只是一直无人采撷，最终也只有在无奈中破碎。但此刻，已凉如古玉、婉似霜花了，只容别人看到沉静收敛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