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前言

本文作者「林地胭脂」是编者接触的90后中，为数不多拥有极为细腻笔触的作者。此刻她正采撷着日本富士灵峰上的当代文学，与我们分享一些微醺过后的私密饮者空间与阅读境阈。

她拖曳着吉田修一、村上春树、青山七惠、向田邦子作品中的饮酒场景，摘取其辉煌与轻盈并将自己附着于其中流向日常生活的欣然。仿佛在提醒我们：

“你看，微醺与文学，生活与暖意，在尘之中，也在水之上。”

好喜欢喝了几口酒的时刻。喝下去的酒，盛满酒窝，分解成眼泪、心室蹦迪和对世界横流的爱意。当随想象力拉伸，开始讲一些迟鲁过时的苏联笑话，为铝制饭盒和好心肠传说感伤，也会轻揉自身顽固的折痕处，掉落记忆中音信杳然的人儿。

而酒精轻拢慢拈般烘出的恰好感触，也会立于真实世界与酒精幻想的外太空，成为宇航员透明的呼吸面罩。视野收拢进每个制造隔离繁复日常的悬停时刻，整座城市被抽空理性之光后松弛了下来，像一只低低趴在脚边不设防的狗。

每当这时，我会蹲坐在地板上，翻看文学作品里这些迷离又璀璨的饮酒场景。

「吉田修一」一家本身开了卖酒的商店，他写作的辗转时刻也会选择散步、喝酒和温泉等生活方式等待。对酒淹上身挥发的自然氛围感纵笔如飞。他在《春天，相遇在巴尼斯百货》里有一篇关于夫妇俩去大阪参加婚礼，在酒店房间点了葡萄酒喝的文段。

“瞳仍然用浴巾包着濡湿的头发，她拿起一块奶酪。两人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对面坐着，已经喝到第三杯酒。用客房服务点的白葡萄酒冰得很透，一起点的奶酪味道也不坏。”

“不知何时，旁边办公楼里的灯光都熄灭了。玻璃窗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对面的窗又映照出整个房间的样子，看起来仿佛两个人正在这个房间和对面大楼之间相连的空间里举杯对饮。”

就是这样的氛围，他们玩起说谎游戏，两个人都讲出一句荒谬唐突游走在边缘但隐约为真的谎言。又慌乱紧张假作开朗岔开话题，婚姻的刀光剑影和啮咬推拉的真相在刹那间像酒沫涌起又消弭。

《纽约煤矿的悲剧》里，「村上春树」的男主人公在台风天的下午去动物园喝啤酒。

“他总是坐在孟加拉虎的围栏前喝一罐啤酒（因为孟加拉虎总是对台风气急败坏），在大猩猩那里喝第二罐啤酒。大猩猩几乎对台风无动于衷，总是以悲天悯人的神情看着他以半人鱼的姿势坐在水泥地上喝啤酒的情景。”

他写这感觉，就好像两人同坐一台出了故障的电梯。在台风天的动物园里，隔着厚玻璃对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末日疏离感，场面荒诞又孤独，像极了一些光线晦暗的文艺电影，很村上。

青山七惠也很会写。《离别的声音》里：

“丈夫自斟自饮着啤酒，每喝一口，都像被人从头盖骨里头死命揪着似的，狠劲一闭眼睛。喝酒是丈夫下班回家后吃晚饭前的习惯。刚结婚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喝一口酒，紧闭一下眼睛。他这个毛病很让雪子惊恐不安，生怕他的眼球陷进肉里，再也出不来了。”

读到这段我总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是生动，不少男性长辈啜饮高度白酒的囧脸争相挣脱至我眼前，还要加上一句似感慨似长吁的“呵——”，好像这样酒气可以通过口腔排解干净一样。

携着酒意，会更容易对世界有动情的觉知，快乐和痛苦都货真价实。在《父亲的道歉信》里那个多年前的圣诞节，「向田邦子」捧着一个小小的圣诞蛋糕，在涩谷车站搭上井之头线的电车回家。当时的她兼职写广播剧本，家庭职场都不顺遂，每天都睡眠不足，晚上回家看见家中透出来的灯光总觉得特别昏暗，必须先站在门口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大声喊“我回来了”，用力拉开木格子的大门。

“当时的圣诞夜有种疯狂的气氛。银座的道路上挤满了不是头戴三角帽、勾肩搭背的醉汉，就是手捧着圣诞蛋糕赶着回家的人们。仿佛没有买圣诞蛋糕和烤全鸡就显得很不入流、很吃不开一样。”

这样幸福的氛围下，「向田邦子」抱着电车车厢里看起来最小的蛋糕打起了瞌睡，快到终点时半梦半醒的她发现座位前面的行李网架上放着一个特大号的圣诞蛋糕盒，是她腿上盒子的五倍大，而且是同一家银座一流西点店的包装纸，显然有人将它忘在车上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呢？没有其他人注意。我心想是否该调包呢，整个人浑身发热了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腋下开始冒汗。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电车已经进站了，我赶紧抱着自己的小蛋糕盒下车。

随着启动的汽笛声响，载着特大号蛋糕盒的黑色电车变成了发光的四方形箱子，划着弧度往三鹰台的方向渐行渐远。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目送着电车驶离，不禁放声大笑。

不知道是圣诞老人还是耶稣基督，为我制造了这样的神迹。或许这是可怜工作、爱情和家庭都不顺利，只能买得起小小的圣诞蛋糕的老小姐我，所显现的一场余兴节目吧。

刚才喝了啤酒、带着醉意的我笑着喊了一声：‘圣诞快乐！’

不经意地，泪水夺眶而出。”

倦于世事的时刻，酒精把撷取到的一点点神迹暖意，解绑、晕染、扩散，周身空气都变成原谅与爱的河流。让人松弛，有安全感，人大摇大摆在宽阔的都心，像浮标一起一落，太快乐了，只好喊出一句夜半汽笛似的化在冷风里的“圣诞快乐”。

酒醒像从水里弹出来，格外轻盈。

就是这样喝了几口酒的时刻，微醺，但不酩酊。内心安静得像坐在冰河湖底，但暗流渗动，我喜欢这样天真没什么道理的时刻。

「亨弗莱」说的对，这个世界的问题就在于每个人少喝了两杯酒。非必要的日子里，酒精代谢灰心刻薄，血液上涌又烈又宽柔，脑海里哪怕是荒唐的高兴，或然充斥着永不落空且来日方长的幻觉，要过了很久才明白，这是罕有不会重复的安宁酣畅。

朋友，今宵微醺多珍重。

撰文

林地胭脂

图片

木内達朗

设计

小继杨子

编辑

旺仔仙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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