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某地的海岸线上生活着一群毛利人，这个族群相信自己是鲸骑士的后代。在无比遥远的过去，水天的界限好像还不太明朗的年代，一个骑着鲸鱼的人从乌有乡来到了这座大岛，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是像所有民族的圣祖一样威武雄壮。他同什么样的敌人在海上战斗过，又经历了怎样波澜壮阔的旅程呢？在学会驱使鲸鱼以前，他是某个遥远海岛上的普通青年，还是生来就如天神一般与众不同呢？在历史的起点，这些问题都被淹没在遥远的海洋彼岸。亚伯拉罕有他的乌尔，琼琼杵尊有他的高天原，而这位乘风破浪的骑士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没有前因的定格——这很好，他的后代们所需要记住的只有这么多——自己的祖先是一位鲸骑士，这足够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按照祖先的样子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崇拜乘风破浪的勇士，选出第二代、第三代乃至无数代鲸骑士，在他的带领下战斗、繁衍、生存下去。
我是在冬天看的一部电影中了解的这些事情。时代已经来到我们这个时代，想跨海远行，坐船就可以。年轻的人们或者远走他乡，或者在本地找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工作。人们不再执着于作鲸骑士的后代，只有年老的族长和年轻的孩子们怀着各自的敬畏和好奇演练着那些古老的战斗仪式。而孩子们必将长大。热衷于此的孩子有两个，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是族长的孙女。按照毛利人的传统，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族长，因为鲸骑士不是女人，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出现过一位女性族长。于是希望落在了那个男孩身上。男孩要通过考验，在鲸骑士留下的信物——一枚鲸鱼的牙齿——落入海地之前，将它从海水中捞起。可惜男孩失败了。鲸鱼的牙齿沉入了海中。
看到这里，我已经猜到了结局，就是女孩肩负起了传承的责任，从海里捞出了鲸鱼的牙齿，成为新的鲸骑士，并证明在这个时代女孩可以做的和男孩一样好。在这个显而易见的结局来临之前，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对这个古老的传说如此执着，为什么不能把它当成一首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诗，读过，然后心向往之，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生活。
当鲸鱼牙齿落入海中的时候，这些毛利人的根被斩断了。他们在连绵的大雨中惶惶不安，整片海洋与他们的境遇发生了共振，许多鲸鱼在沙滩上搁浅。这对世代居住在海边的鲸骑士的后代来说，仿佛是海水倒灌天空一样的灾难。有某种力量告诉他们必须如此。这是当年那个跨海而来的骑士所能想象或者顾及的吗？
昨天夜里，我读了《鳗鱼的旅行》的第一章。这本书在我书架上放置了整整一年，如今终于等到了合适的翻看时机。下面，我将摘录此书第一章的内容：
世界上所有的鳗鱼都出生在太平洋上的马尾藻海。这片海域不大，被四股洋流环绕，形成了一个海水组成的小小旋风，旋风顶端覆盖着一片马尾藻。这片小小海域的形成，就是一个微妙的奇迹，好像在宣告着鳗鱼一生当中的选择——必须如此。幼小的鳗鱼像一片透明的柳叶，在这片海域度过生命中最初的几年。然后，在生命中的某一天，小鳗鱼仿佛受到某种突如其来的召唤，它们突然知道，该上路了。于是它们变成了透明玻璃状的小鱼，开始了漫长的旅行。它们从咸涩的海洋一直游到欧洲大陆的河流入海口，有一部分葬身于巴斯克人口中，他们很喜欢这种美味的玻璃鳗。存活下来的，就在河水中逆流而上，变成强壮的、不再透明的黄鳗。黄鳗会经历漫长的游历，在河道中，小溪中，甚至池塘里。为了继续自己的旅程，这种鱼类甚至不惜跃身陆地上，在陆地上存活几个小时，然后再到达另一片水域。
漫长旅途的终结是突然发生的。某一天，当黄鳗到达了某一个自己愿意安家的地方，就会在这里停留下来，然后就生活在这里，从此不去任何地方。鳗鱼的寿命和人类相似，所以黄鳗有可能在自己的家中生活几十年，直至死去。
鳗鱼永远知道自己的家的位置。曾经有做实验的人在捕获的鳗鱼身上安装了定位器，一旦得到逃跑的机会以后，鳗鱼总是能找到回家的路。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执念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促使这件事完成。
并不是所有的黄鳗都会在家中终老。它们当中有一部分，在十五到三十岁的时候，会完成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变化，然后离开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家，踏上最后的有去无回的旅程。这时的黄鳗会变成银鳗。它们变黑的身体两侧会长出一条银色的带子，它们的胃会溶解，然后在接下来上万里的旅途中不再进食，单靠积累的脂肪运动。它们顺着来路，从河流游向大海，一直游回自己出生的马尾藻海。在那里，它们将完成一次交配，然后死去。
鳗鱼远没有人类聪明，动物也不适合作为人类的喻体。聪明的人类总是懂得变通，最懂得变通的中国人尤其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一个家，这个池塘与那个池塘有什么区别，不去马尾藻海交配是不是就不用死，并且保住自己的胃。至今为止，我尚且不知道本书的作者会如何解释鳗鱼的行为，又会用鳗鱼的行为比喻人类的哪些行为，但我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会破坏这件事情本身的神秘。鳗鱼一生的背后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巨大，且令我神往。
鳗鱼习惯的养成，想必比人的历史要长久得多。许多年以前，当鲸骑士乘风破浪，跨海而来的时候，一定和许多旅行的鳗鱼擦肩而过。他会叮嘱那些去内陆寻找自己的家的鳗鱼什么呢；那些周游世界，然后回到海中赴死的鳗鱼，又会告诉他一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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