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颖东:装饰、文学、人生
文/郑颖东
章子怡饰演的小千代在《艺伎回忆录》中说:“相扑是巨人与巨人之间的舞蹈,商业是公司与公司之间的舞蹈。”
那么装饰大概是材料和材料,色块和色块,线条与线条之间的舞蹈?陶瓷锦砖、钢化玻璃、纸基壁纸、珍珠岩装饰吸声板,你来我往,如跳探戈;那种种平衡、对称、对角、对边,好似恰恰,充满活力;无论是凤尾变异、凤翅变异、鱼形变异、饰物变异、唐草变异还是斑马纹变异,都像伦巴,妩媚委婉。
暑假我在一个装饰有限公司实习。工作的所在是其一个主售瓷砖的门店。我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工业化,打心底里其实更喜欢方言的说法:瓷砖铺子。这名字一念,仿佛在旧时匠人所居的青石板巷子里缓缓走来。
瓷土属土,烧制于火,当是土中带火五行格局吧?只是不知为何,却带凉意,使得瓷砖铺子在盛夏里也有一丝阴凉。种种瓷砖,或美艳或素淡,都带一丝微凉,如女子肌肤胜雪,环肥燕瘦。我沉溺于其中,热爱感受它们的美的感觉,大抵如古代君王耽于美色,不可自拔。因而我整日在瓷砖铺子里,却不觉得枯燥无味。
美与痛呵!瓷土经了窑火的灼烧,才有了这样的美丽,美与痛原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
光临的顾客,是来买装饰,细化到我们这个门店,便是瓷砖卫浴等。他们选择装饰,为了一栋花费数十年积蓄所造的房子,或是花费数年积蓄翻新的住屋,有时候是刚买的套房。中年夫妇一同奋斗多年终于打造的自己的大房子,年轻夫妻见证爱情与婚姻并迎接小生命诞生的婚房,父母为孩子准备的“讨媳妇”的新房子……一个个人买的一批批装饰后面是一个个故事或者说传奇,这一个个故事或者说传奇事实上也就是他们总有些辉煌时刻的人生。不必到坟墓背后,每个活着的人本身已经是一篇长篇小说。
人生亦是舞蹈。孩童时期牙牙学步的蹦跳,惨绿少年求学苦恋时压抑的阿根廷探戈,中年时期成熟的或许要分分合合不易得长长久久的舞曲,迟暮之年如夕阳在山的缓慢舞步。舞伴是谁,这一步落到哪里,下一步要到哪里落,错步了会不会踩到别人的脚,或踩到自己的脚?人生确实如同一支舞。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常常被问:“以后出来是要当老师的吧?”当老师是一个稳妥的出路,国家公务员,五险一金,寒暑假,受人尊敬,也为社会作贡献,长辈的期待和关怀多出于此,我很领情。教师曾被称为“教书匠”,大意是教书也是一项技能。教书当然是一项技能,教育也亦是一门艺术。同时,除了对教书育人的伟大职业抱有向往,也许大多数文学学子对成为一个“写书匠”也抱有向往吧?那文学的舞蹈,在现实的或者虚拟的书页上,词与词交颈,句与句相拥,段与段隔行厮守。作者呕心沥血,而笔墨渐渐丰满,便成其为文学。
瓷砖要烧,文学要打磨。寂静的漫长的苦难,因为值得,所以愿意。
又或者,还是像《艺伎回忆录》里面,这次却是杨紫琼所扮演的多美雪所说:“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这次实习我没有上夜班,想来是种遗憾。夜来南风起,亮处熠熠,洁白金黄的纹路交错,暗处昏昏,参差排列的瓷砖阴影斑驳,该是何等光景。会不会有小瓷砖,带着红拂夜奔时的促促的脚步声?
种种装饰,木也好,瓷也好,玻璃也好,不锈钢也好,铝合金也好。无论是木的艺术架上摆上玻璃的圆的鱼缸,里面透明的红艳艳的几尾金鱼,还是铝合金框的大幅的落地窗外不锈钢栏杆围绕起一个阳台,都好,都漂亮。世间文学,无论是魏晋风骨,是盛唐气度,是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大军纵横驰奔,还是瓦尔登湖的静谧,是十四行诗的不朽,是百年孤独的魔幻,都有其意义所在。一个人的人生,不管是什么职业,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顺利还是艰辛,爱过谁,恨过谁,走了什么样的道路,何时光辉,何时落败如狗,有没有后悔,为了什么遗憾,都有属于他自己的价值。
装饰在建筑中起舞,文学在书页间起舞,人生在刀尖上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