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附近有家评价颇高的南方菜馆,主营河鲜,食材都是当天从原产地空运而来,店里甚至有北方少见的鱼冻。
菜端上桌,白色瓷盘里盛着两条鲫鱼状的啫哩,还加了些摆盘点缀的小菜。模样自是精巧,鱼刺鱼骨也早已剔除殆尽,晶莹透亮的,想来店家为了这鲫鱼模子,必是费了番功夫的。
我对着这样的鱼冻,却不知如何下筷是好。记忆里鱼冻从来都是幅寒酸样,好的鱼是不屑用来做鱼冻的,多半是小鲫鱼或者翘嘴白这样的廉价货,素油煎过,放葱姜蒜醋和辣椒酱,加小半锅水文火焖煮。鱼小量大刺又多,一顿吃不完,鱼汤经夜就凝结成了块半透明的酱色啫哩。啫哩底层颜色略深,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鱼肉,上层透亮,红辣椒黄姜片青蒜苗一览无余,像是被裹在琥珀里的植物标本。
日版《深夜食堂》里有集也讲到了鱼冻,女客人喜欢把比目鱼鱼冻子直接浇在热米饭上,借米饭热度把鱼冻融化成汁。我更偏爱一口鱼冻一口米饭,勺子舀起一块颤巍巍的鱼冻子,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像吃果冻一样等鱼冻化开后再抿上一口米饭,鱼冻的咸鲜与米饭的甘甜默契接力,在尚未开化的口舌里,完成了一场关于美味的初教育。
天一凉,苏州的冻鸡面也上市了。冻鸡面是上世纪30年代苏帮面的招牌,一碗透亮的冻鸡浇头,按当地报纸的说法,用的是绣花功夫:紧鸡一小时,焯水两小时,文火焐五小时,不算熬制鸡汤和自然冻结,一整个工作日就过去了。
做冻鸡的老师傅,耗时耗工地做了三十来年,到六七十年代,身体跟不上了,这面也就慢慢消失了。前年年末有面馆刚复活冻鸡面时,我还是位美食编辑,央求当地的一位面痴写写,老先生惜墨,去吃过一次后就直白拒绝了我的约稿请求:没啥好写的。
上来是一块很敦实的肉冻,圆滚滚雄赳赳状,也算剔透,三千苏面,春有三虾夏有枫镇秋有蟹粉,唯独这冬日里有缺席
挑了点姜丝进面汤,按店家教的剖开冻鸡,一口冻鸡一口面再一口汤,时鲜货的味道真没吃着,大概也明白了那位面痴老先生的意思。
巴掌大的猪油葱饼、爆羊肉、凉拌黄瓜、香椿豆腐......其中就有猪羊肉冻儿。
过去几个穷哥们想搓一顿,就到卤菜店里买点肉皮冻来下酒。肉皮冻做起来简单,猪肉皮搁水加料煮烂,等肉皮冻上,切片装盘就成,原料极少,因而也卖得便宜。
现在很多人家里还会自己做肉皮冻,自家做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用料也大手笔得多。猪蹄子拆骨切碎,猪皮切成长条,放入花椒、八角、桂皮等多种佐料慢火熬制,等肉皮煮到七八分烂时将佐料剩渣一一剔除,再加入黄豆、胡萝卜丁、豆腐等素丁,原本小透明似的寡淡肉皮冻便有了华彩,味觉上也多了一两个层次。
今时今日的好处之一便是,哪怕生活里一地鸡毛,口头上是不用再委屈自己的了。
每年樱花季,社交网络总会被一种雨滴状的透明蛋糕刷屏。这个让很多人一见钟情的甜点名为水信玄饼,日语叫做みずしんげんもち,因战国时期的武将武田信玄而得名。最早就是霓虹一传统甜点,用糯米粉做成软年糕后沾黄豆粉食用,后来山梨县一家名为金精轩的点心店,用琼脂代替糯米粉,才做出了这水般透亮的水信玄饼。
说回水信玄饼,味道其实没那么玄乎,带点水的甘甜,基本就是“可以吃的水”。四川的冰粉和它类似,样子粗糙些,吃起来却滋味得多。老一辈人吃冰粉,冰粉籽要手搓的,红糖要自熬的,一个粗瓷碗里,冰粉是风起涟漪的水面,红糖水流动其间,素素净净最好。
现在年轻人花样多,红豆花生芝麻糍粑都可以有,吃完火锅来上一碗,透凉滑顺软,各种滋味在口舌间相互碰撞,是像爱情一样神奇的化学反应。
悦食有位老朋友,地道成都人,喜欢曹家巷工人村的陆记夫妻店。一辆破三轮车上架个两层的玻璃柜,只做蛋烘糕、手工冰粉等几样。
老两口开业并不勤,常日里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才开,六七点就关了,天气不好或长假期间过去都容易扑个空。有小女生在这吃成了中年妇女,烘蛋的蜂窝煤换成了燃气灶,价格是涨了些,怪味蛋烘糕三元一只,红糖冰粉五元一碗,但味道还是老成都的味道。
张爱玲说,人生有三大憾事:海棠无香,鲫鱼多刺,红楼未完,而我很大一桩遗憾来自于,去过蜀地多次,却从未吃到过正宗的灯影牛肉。
灯影牛肉,很江湖的一个名字,仿佛只存在于坊间传说里:1.5毫米厚度的牛肉,放在灯光下可以透出人形物象,如同皮影戏中的幕布。馋人汪曾祺也曾叹,灯影牛肉是一绝。那肉香甜,一点筋膜肥油都没有,不膻不柴,吃在嘴里脆脆的。
“左手拿肉,肉不离手,右手拿长刀一柄,左右互相平行一对,一片1.5毫米薄度的牛肉就被旋了下来。”当然,1.5毫米的小透明并非极致,最近热播的《风味人间》里还讲到了片成0.5毫米的顺德鱼生。
几斤重的草鱼,在清水中饿养,待泥沙吐尽后杀之,剔除红肉,只留鱼脊背上雪白的部分。经验丰富的厨师下刀有如刺客,垂直落下后稍往外一撇,快准狠,一片片如雪花般通透的鱼生顺势倒下,细刺早已被斩断,鱼生的肌理却保留得相当完整。最古老的吃法,是只用植物油和盐拌匀,才能最得河鲜之鲜美。不过现今这吃法只存在顺德个别民间小馆子里。
外层一圈雪白透明的草鱼片,中间加了三文鱼点缀,拌上姜丝、蒜片、洋葱丝、柠檬叶丝、椒丝、胡萝卜丝、花生米等十来种佐料,淡水鱼的腥膻全然不见了,照着刺身吃法再蘸上点酱油,有时候不抱期望,往往能有意外之喜。
食鱼生的记载,最早可以上溯到先秦时期,那时称作鱼脍。《说文解字》解释过“脍”字,是指细切的肉,成语“脍不厌细”、“脍炙人口”也都来自于此。我们对这些小透明食物的莫名好感,大概也是因为它们比一般食物多搁了份细致在里面的。
腊肠腊肉里的加热之后的金黄油脂,白切鸡鸡皮和鸡肉中间的那层胶质,莲藕汤放凉后结起的猪油白霜……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条件反射地分泌起了唾液。
哎呀,还有羊羹、果冻、藕粉……小透明,就是烟火美味世界里一股清流般的存在呀。
你对什么样的“小透明”食物最有好感?
自己会做哪些又细致又美丽的透明食物?